分节阅读 6(2/2)
“王司徒果决练达,国士之才,我真是比不上他啊”
老爹喟然一叹,将信函推给沈哲子。
沈哲子这段时间在老爹身边帮忙归拢资讯,认知时事,倒也渐渐习惯了当下的阅读习惯。他接过信函匆匆一览,便明白了老爹因何发出这感慨。
信是从建康加急发来,就在前日,居于建康的王氏族人在王导带领下,为远在于湖、病疴缠身的王敦发丧。
老爹近来与于湖每天都有数封信函往来,沈哲子自然知道王敦眼下虽然疾病缠身,但距离死还是差了一段时间。王导在这时候为其发丧,其用意可谓深远。
从王敦方面讲,自然不会受此迷惑,反而要趁此时大举兴兵跃进,破釜沉舟,毕其功于一役,可收些许出其不意之效,迟则生变。
而从王导方面讲,能给自己争取更多的斡旋空间。王敦虽是肇乱之人,但既然死了,那么再往后的动乱,王家就从主谋这个尴尬位置上延退稍许,可以缓解建康城内朝野之间的物议压力,同时激发王氏子弟愤慨之心和凝聚力,和衷共济应对波诡云谲的时局。
在朝廷方面,王敦病死也是最好局面,可以大大缓解兵威压力,对叛军或剿灭或安抚都能从容布置。
后世时沈哲子看到王导在王敦还没死的情况下为其发丧,感觉有点莫名其妙。但如今身在局势之中,越发觉得王导这个行为实在妙得很,轻轻一拨便让时局发生巨大动荡。
虽然后世史书记载,都说王导始终反对王敦作乱,但察其行为,此公在劝降兄弟们的信函中,可是清清楚楚交代了朝廷兵员的调配分布情况。有了这样详实的情报还不能成事,除了大势所趋之外,只能说实际指挥战斗的王含实在蠢得够可以。
王导这个行为给其他各方传递什么信号,沈哲子囿于见识,或许还判断有误。但站在老爹这一方,能够清楚感觉到时不我待的紧迫感,此举可以说彻底抽走了老爹静待观望的余地,要么反,要么降,不再有借势斡旋的空间
可以预见,随着这消息次第传播,眼下胶着的局面,旬日之内便将有大变故
沈哲子见老爹心已经乱了,当下不再迟疑,上前疾声道:“时局已经危若累卵,应该行非常之事,以破必死之局请父亲准我督护一军,前往会稽破局”
第10章0010下武维周,世有哲王
沈充这时候确实已经方寸大失,王导这行为让他此前所有努力尽付流水,再归原地。由于世家大族的不合作,王敦僚属能为用者寥寥无几,因此他的心腹钱凤对王敦的影响力大增。
王敦军始终屯在于湖,便是钱凤尽力拖延给他争取布置的时间。可是现在,王导假传王敦死讯,实在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必须做出决断。
听到沈哲子的请求,沈充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只敷衍应了一声,片刻后才回味过来,诧异的望着沈哲子:“青雀你有什么打算”
沈哲子听到老爹征询而不再是教导的语气,便知道老爹这时候确实乱了方寸。他知道老爹未必认可自己的真实主张,沉吟少许后便托词道:“如今困结所在,会稽无以为援。我入会稽,一来可以为质,以尽最后人事努力。如果仍然不成,那就率众杀之,以散其众。我年幼智浅,对方肯定不会防备。”
沈充听到这话,眸子不禁一亮,他本是没有动过发兵会稽的念头,但自己目标委实太大,一旦有所动作,必然引动全局,不好掌控。可如果换了沈哲子,情况确实不同。只是儿子年方八岁,真的能完成如此犯险之举
沉吟少许,沈充还是觉得这件事有点玄乎。此前他态度摇摆,主要原因就是因为儿子的表现让他刮目相看,觉得后继有人因此才淡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如今时势至此,却让儿子去拼命破局,无论在情感上还是道义上,沈充都无法接受。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父亲,眼下实在已经容不得犹豫。若我能够成事,家族门庭得以延续。若不能成事,便是父子共刑,横竖一个死字,死在哪里不是死”
沈哲子言辞愈烈,希望老爹赶紧做出决断。
沈充沉默良久,又抬头看向儿子,所见只有一张虽然稚嫩但却平静的脸。良久之后,他才喟叹一声:“我家本豪富,若非弄险,何至于此。青雀,是为父亏欠了你。我儿有高志,我虽死亦慰。好吧,你去会稽”
讲到这里,沈充顿了一顿,才又说道:“但你去会稽后,若事成,自然皆大欢喜。若虞氏仍然冥顽,也千万不要犯险。即刻前往始宁与你季父沈伊汇合,举义兵回攻吴兴。以子攻父,虽然孝义有缺,但忠勇得全,或受一时非议,但能保门庭不坠。家事托付于你,我亦无忧。”
沈哲子听到这话,身躯顿时一震,老爹这是打算牺牲自己来保全儿子,要用父子相残的惨烈方式来完成家族的传续。一时间他不知如何回应,只是心里真正滋生出那种血浓于水的孺慕之情。
老爹他不是一个光明正大的伟岸形象,所思所想也从未脱离宗贼土豪的范畴,但其为家族、为儿子这种敢于牺牲、甘于牺牲的情怀,又足堪壮烈。
在老爹沉重目光注视下,沈哲子徐徐拜下,凝重说道:“前途未绝,父亲何言至此。请父亲安坐在此,待我传捷”
沈充听到这话,抚掌大笑,笑得眼眶潮湿,他拍着沈哲子脑袋,说道:“我家麒麟儿,八岁分父忧。青雀,为父已经没有什么可予你,临别之际为你拟一表字维周,愿我儿自勉。”
诗经国风“下武维周,世有哲王”,老爹从自己“哲子”延而以“维周”为字,希望自己能维持家业,世代都有贤明的传承,可谓寄望厚重。然而沈哲子却又有另一层体会,秦承周祚,汉继秦统,一脉相承,所谓维周,正得其宜。
得了老爹的兵符手令,沈哲子正式成为一军督护。不过老爹眼下也非官身,沈哲子这“督护”之职自然毫无合法性。但他节制的一军两千余人,全由沈家部曲构成,忠诚无虞的私兵。沈充又指派族人沈默为辅,负责具体的行军指挥。
于是一行人便从武康出发,南向会稽而去。沈充在这时节分兵送沈哲子前往会稽,也是存了别居保全家业的念头,因此家中除浮财之外,一应户籍地契名册之类,尽数交给沈哲子带走,足足装了有三大箱子。
这是沈家立足的根本,哪怕沈充不在了,沈哲子凭着这些,也能完整继承家业。在士族当政的东晋,夺业是比杀人还要严重的大仇,只要吴兴沈氏门庭仍在,就不会有外人敢公然挑衅士族权威擅自侵占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