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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病例六十七(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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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九竹分外沮丧,DVM直到最近几年才招收来自中国的学生,她是本专业成立三十年以来,第一个登上毕业演讲台的华裔,她如此珍惜这个机会,她希望能让殷浩军亲眼见证。殷浩军安慰她,现在科技发达,他可以看网络直播。

殷九竹自认不是个恋家的人,但是自从殷浩军感染布病后,她每周都要和爸爸通电话,叮嘱爸爸按时吃药、注意保暖。

但是在临近毕业的那段时间,殷浩军的手机摔了,摄像头碎了、麦克风也坏了,殷浩军舍不得换手机,只肯和她用微信打字。

“那时候我太傻了,也太单纯了。我爸说他手机摔坏了,我就真当他摔坏了。”殷九竹喝下几口酒,她虽然笑着,但那笑容发苦,“我还傻乎乎的想,我手里有一笔奖学金没舍得花,毕业回国看我爸时,我可以给他带个最新款的手机回去……”

她眼底泛着红:“结果呢?结果等我从演讲台上下来,问我爸有没有看到我的演讲,我爸却回了我几句话,那几句话我直到现在都能背出来——

“——‘小竹,我不是你爸。’

“——‘你爸已经走了。’

“——‘你爸不让我们告诉你,怕影响你毕业。’

“——‘小竹,他以你为傲。’

“——‘你别怪他。’”

一瓶酒很快见了底,殷九竹又拿起另外一瓶,冰冷的酒水涌入她的喉咙,却远不及她内心的寒冷。

“我需要他们告诉我,我爸以我为傲吗??我需要吗?!”殷九竹声音沙哑地问,“我为什么不怪他?我凭什么不怪他?!”

凭什么啊,到底凭什么啊。

她如此努力,不就是为了让父亲能够亲眼看到她穿上博士服的样子;她如此奋斗,不就是为了继承父亲的事业,让他骄傲吗?

可是结果,她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殷浩军自以为替她做了考虑,让她风风光光的站上演讲台,却不知道,在她心里他比任何身外名都重要。

景旭双亲健在,他从未体会过类似的痛苦,但他向来是个情感细腻的人,他看着殷九竹在他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他也忍不住为她难过。

“我想,”景旭也拿起酒瓶,和她手中的酒瓶轻轻对撞。酒瓶碰撞间发出清脆的一声,在这寂寞的寒夜里回响。“叔叔应该只是不知道如何与你道别吧。”

他说:“我虽然没有见过他,但是通过你,我几乎可以想象他的样子。我猜,他应该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他一个人抚养你,他遇到的质疑一定很多。‘男人能照顾好孩子吗?’‘女儿大了肯定要离开爸爸的’‘他没什么文化,没想到供出一个博士女儿’……他一个人扛下了这些质疑,他不会和人吵,和人闹,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你护在身后,让你安心长大。”

“……确实。”殷九竹把酒送到唇边,默默喝着,“他话很少。我从小到大,其实有很多人想给他介绍对象,但他就用那么一两句话打发了。我唯一一次听到他说了一长串话,还是我说想要放弃学业,回国照顾他。他气到骂了我很久,命令我必须读完书,不准因为任何原因离开学校。”

只是她没想到,原来“任何原因”里也包括了他的死亡。

“他知道学业对你有多重要。”

“是啊,他知道。”殷九竹看向悬挂在窗户前的鸟笼,绿色的鸟儿侧头看着她,仿佛也在听她说话,“但有的时候,我也希望他能不要为我考虑这么多。……你知道我究竟为什么决定把这只鸟送走吗?”

她自问自答:“什么淘气、什么说脏话,这都不是真正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我只要一看到它,我就会想起临终前的爸爸,我就会一遍遍问自己——为什么当时陪伴他的人,不是我呢?”

她知道自己陷入了梦魇之中。她想挣脱,却又忍不住陷入一次又一次的自责。

这只虎皮鹦鹉是父亲临终前的最后见证。她根本无法面对它。

她的眼睛逐渐红了,她不想哭,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哭过。她想起身离开这个阳台,离开这只鹦鹉,她想去找个地方冷静一下。

但景旭拉住她。

“九竹……”景旭说,“你如果想哭的话,就在我肩膀上痛快的哭吧。我不会偷看你的。”

他扭过了头。

过了一会儿,可能几秒钟,也可能过了几分钟,他感到肩膀上一沉,殷九竹靠了过来。

又过了一会儿,一阵湿漉漉的水意沾染了他的肩膀。

殷九竹的哭声极轻,极压抑。她向来是这样的人,轻易不表露感情,把自己最柔软最细腻的真心藏在一层层的盔甲后面。但偶尔,很偶尔的时候,也会像这样卸下所有防御,露出藏在内心深处最柔软的一朵玫瑰。

细细的抽泣声萦绕在景旭耳边,滚烫的泪水洒在他的肩膀,几乎要灼伤了他。他没有动,默默由得她发泄。

他希望她快乐——但是现在,他更希望她能痛快的哭出来。

“景旭,你知道吗。”殷九竹边哭边开口,“在我收到消息时,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这是爸爸和我开了一个即无聊又不好笑的玩笑。他怎么会死呢,明明那段时间我每天都要和他联系,他怎么可能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就离开我了呢。但我很快就意识到,这只是我的自欺欺人的谎言。他是真的走了。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吗?”

“怎么知道的?”

“因为,那几条发来的信息,叫我‘小竹’。”

“……”

“这世上所有人都叫我小竹,”她声音放得是那样轻,又是那样的痛苦,“只有他,叫我囡囡。”

景旭的心一下收紧了。

他再也忍不住,转过身紧紧拥住了她,他让她靠在自己的颈窝,让那些泪水一滴又一滴的砸在他怀里。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出现了。

“——囡……囡……”

这是一个陌生而模糊的男声,不像景旭那样清朗明亮,听上去像个中年人的声音。

殷九竹愣住了,景旭也愣住了。

殷九竹以为自己喝醉了,以为自己听错了,以为自己太过悲伤出现了幻觉,但景旭同样的表现证明了她没有。

他们同时抬起了头——阳台窗前的鸟笼,那只绿色的宛如宝石一样的鸟儿扬起翅膀,张开鸟喙,吐出几个有些模糊的音节。

“——囡……囡。”

“——囡囡。”

“——囡囡,吃鱼。”

不是又尖又油的脏口,不是声音明朗的吉祥话,而是一句沙哑的,模糊的,“囡囡”。

一句跨越了数年,几乎要被遗忘在时光洪流里的话。

殷九竹想起,她最后一次和父亲通话时,殷浩军曾在电话里笑着告诉她,他教会鹦鹉一句话,等殷九竹回国后要给她表演。

但是殷浩军走后,各种事情纷杂压来,殷九竹就把鹦鹉的事情遗忘在记忆深处。直到今天,这份礼物终于在沉睡了这么久后,送到了殷九竹面前。

犹记得第一次离家数百公里来华城上学,寒假回家时,爸爸问她想吃什么,她想了想,说要吃爸爸最拿手的红烧鱼。从那以后,她每次放假回家,迎接她的永远是爸爸做的鱼。

她永远吃不腻的鱼,现在却再也吃不到了。

绿宝石一般的虎皮鹦鹉在月色下展开翅膀,月光镀在它每一根羽毛上,是那样的璀璨漂亮。它是一个奇迹,一个由月色,由时光,由记忆,由爱共同创造出来的奇迹。

曾经,殷九竹没能在父亲弥留之际见上他一面。

那不如就在今天,好好道个别吧。

……

夜色沉沉,殷九竹哭累了,在景旭的肩膀上睡去。

景旭没有惊扰她的梦,他起身抱起她,殷九竹软软地倚在他怀里,虽然眼睛是肿的,但嘴角却轻轻上抬。

她很瘦,体态轻盈,景旭抱着她时甚至觉得她有些太轻了。他怕自己一个不留神,她就轻飘飘地从他怀里飞走了。

景旭放慢脚步,用肩膀顶开殷九竹卧室的大门,把她送回了她的房间里。

虽然同居了这么久,但这还是景旭第一次踏入殷九竹的卧室。殷九竹是个边界感很强的人,每次走出卧室都要把门关上,只偶尔几次忘记掩住门缝,让他得以窥见屋内的摆设。

景旭没有开灯,按照记忆里的卧室摆设,很快就找到了床。他弯下腰,轻轻把殷九竹放在床上,离得近了,他甚至可以闻到床具上飘散出的沁人香气。也不知这是沐浴露的味道,还是殷九竹的天生体香。

他为她展开被子,盖在她身上。

忽然,殷九竹翻了个身,侧脸不经意地在枕头上蹭了蹭,如云的黑发披散,明明是随意的睡姿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惑人。那红唇微微上翘,明明是个冷情的人,却唇珠丰盈,惹出无限遐想。

她已经熟睡了,而他望着她。

黑暗里,只有景旭的心跳声在无限放大。

她醉了,他何尝不是醉了呢?

就像他们初见的那晚一样,他们都醉了。

景旭着了魔似地望着她的唇。他已经忍了太久了,他忍着做她的学生,忍着做她的同事,忍着做她的房客。而现在,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血液里叫嚣——他不想再忍下去了。

他终于任由他心中的野兽破枷而出,低下头,用力吻上她的唇。然而在四片唇瓣即将交叠前的0.01秒,他又强迫自己,把这个放纵的吻,改为一个轻柔的,缠绵的,细腻的吻。

他终究是舍不得。

他吻着她,宛如最虔诚的信徒吻着他的神祗,宛如一匹狼吻着他的主人,宛如一个男人吻着一个女人。

一边吻着,景旭的指节轻轻缠住她的一缕发丝。

他曾以为,他爱的是她的坚强独立,直到今日才发现,他也会为她的脆弱心动。

在这个被泪水和酒精浸透的晚上,景旭终于偷得了这个吻。

……

卧室门咔哒一声关上,景旭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外。很快,浴室里传来了水流哗哗的声音,在这么寒冷的夜晚洗冷水澡,足以斩断年轻人某些燥热的绮思了。

漆黑的夜色笼罩在卧室里,床上原本应该“熟睡”的女人却悄无声息的睁开了眼。

她抬起手,轻轻碰了碰自己尚且红肿的唇瓣,唇瓣上残留的热意,告诉她刚刚发生的一切并非她的梦境。

“那个蠢货……”殷九竹叹了口气,把被子拉过头顶,盖住自己的耳朵,不允许自己去听浴室里的水声,“……亲那么用力,就没想过我会醒吗?”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字数真是破记录了,感情进展也破纪录了,当然,更新时间也破记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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