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沉思录】非人的自由(2/2)
她很会见风吹火,“但是……你看看他们,人偶协会怎么考虑人偶的意见?”
眼见考奈故意将声量升高一些,他也加码作态,“你尽管说,对他们吼,你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
人群一片哗然,有人在其中发话:
“这像是一场闹剧!”
紫衣人偶一听,一股火药味在她的脑袋里充斥着,对声音的方向话扇回去,“正是因为人偶的地位,是由创造者和人类社会决定的,大家来这里商讨才叫闹剧呢!”
考奈将书捆在自己腰上,挪腿站立,整理衣袖,她也有不少气冲上头的话,要倒在他们面前,“我先提一个词——思考实体(Leiheteigodale),指能够感知自我存在、自我思考和自我独立,完成自我表达的对象,就是思考实体。这一点你们有意见吗?”
“我们不是来扯这个的!”
反对的人报以不耐烦的语气呼之喝去。
蒂洛瓦伯爵更是用经书压人,“墨利乌斯的的神谕说智慧只有人才能拥有的至高权力,我不同意你的看法。”
“但是,我觉得可以想想。”阿卡罗乌斯觉得协会的讨论有趣起来,耸着耳朵,“都安静,我允许它发言。”
喧哗声逐渐消停,考奈有闲心应从他们的抗议,她翘首以盼,值得等待他们的矛头逐渐软融落地。
“伯爵大人明显是歪曲经文,可是要让上帝不满的,祂的旨意是说人是除了祂以外最具智慧的存在,但并不是除了人以外的实体都不能拥有智慧。详细看《墨利乌斯信经》[2]第二十五段,这种神学常识问题都没有,太失礼了。”
“你!……呃。”大人摸不到口袋上的经书,自己也羞着脸,一眨眼的时间就恼怒起来,“你什么凭什么指责我?”
“凭您的高超记忆力和理解能力,我不得不提醒你,执拗不过,应该避免生气。”考奈薇特向周围的人致以答谢,仅仅是可贵的宁静,对她来说便是一种尊重,火焰亦消沉了许多,“回到刚才的问题,提出思考实体概念,正是因为要避免相当的偏见。我知道在座位上很多人偶和孩童心智处在同一基线上,我估摸着应该是七岁到十二岁左右。
“哎,说来奇怪,有些父母还不一定对子女平视对待,有时候,一些人对待儿女,就像是会说话的交易品。在家庭都以血缘世代的借口,对他们呼喝指使。人偶师难以脱离这样的渴望,当然,我相信施加宠爱甚至溺爱的人,也不在少数。仅仅是为了防止我们加害你们,那我问你,我能为什么危害你们?是因为权力、金钱、自然欲望?可是我们从没有想过,因为不需要,也不是出自于本能。”
“那如果是出于对他人宠爱的嫉妒呢?”勒利斯蒂小姐也搭上话。
“你无法逃避这点,哪怕是人。”考奈同样有话拆招,“自Liii.1762年的法例,明确规定人偶的基本底线不得伤害人类,这已经是在座所有人的认知,否则魔法使就不会在这了。人偶的魔力水平大多数都在魔法师之下,甚至连魔法学徒的能力也难匹敌,把我们从意志上堙灭掉并不是什么难题。通常来说,我们对创造我们的主人一向听之任之,当然符合情理,但是如果以财产的眼光将我们分与他人,我很难不觉得情感投射会以劣化方式持续下去。”
“我认为你们还没弄清楚自己的定位。”
伯爵疑似太想凌驾于活物之上了。
被紫康乃馨似蓬裙包裹的陶身难以隐忍他的傲慢,语气也严苛了许多,“人偶除了效忠自己的造物者,没有遗嘱的情况下,人偶既不是奴隶,也不是宠物。你也配在这里厥词连篇?法律没有规定我们的定位,换言之除了执法机构规限我们的特定行为,就不应该当成物品一并收归。”
“果然是拉兰诺斯的女儿!”
她的身边开始出现赞赏的声音。
“谢谢。”考奈满心高兴地说。
帕洛斯得以提出自己的想法,这自然在他的考虑之内,又举手示意,满心期盼着提出宝贵的建议。
他望着阿洛比斯,能见着人偶的眼睛逐渐富有活力起来。
会长阿卡罗乌斯伸手应和,“请讲。”
帕洛斯的提议是:
“我认为在没有遗嘱的情况,人偶能证明自己有行为能力或提一位保证人为担保,以及在协会的登记下,活人偶得到自由权是合理的办法。”
“我同意。”芙洛嘉与其一拍即合。
在会厅中间的掌事人话锋一转,“旁听的人有什么意见吗?”
“毕竟在一群难以忍受的人来说,这个方案对他们也是扎耳的,但我可以接受。”罗尔梅(Loremeiē)夫人乐于讥讽顽固派,她对时装和看人一向敏锐,不乏对活物的同情,“我坚信人偶有是非观和对人的义务,为人们提供快乐和安慰,我们也需要树立对他们的信心,抱有同理心,不是吗?”
魔法使波尔涅不太认可:
“我不认为它们有什么智慧,那都是人偶师在个人作风和期盼造成的映射而已。我觉得应该交由协会做收容决定。”
甚至认为只是会说话的工具,同奴隶一比的人的声音也有存在,最次着无论从维护贵族和王室的利益而言,还是单纯觉得人偶无权讨论他们的地位,应该任由被人们支配的信条更是咄咄逼人。
这时候,素有远见卓识的智者也起身维护人偶所说的常识。
“如果你认同她的智慧,哪怕你并不同意她的看法,那证明它具有自由意志。人尚且难以忍受奴役和操纵,对于这样的活物来说,一能找到她指向法律的空白之处,二我能感受到她对这件事的强烈愤慨,这还不能证明与正常人处在同一认知水平吗?”
说话的人正是伊乌尔斯[3],一位金发老人,大概六十多岁,言辞谦逊有礼,他却是从门外闯进来的,在座的人都惊讶不已,且不说他的魔法水平都在众人之上,名声也大,更关键是他不在魔法学界坐镇,而是在珀黎嘉瑟大学研学二十多年,一路达到哲学的高点。老者不喜欢戴帽子,又很喜欢与孩子交流。
乌维卡被他领在后面,他心情畅快,从未如此安稳与快乐,虽然动作僵硬,但意志的表达从来是清晰的。
“我不请自来,您看……”
阿卡罗乌斯非常惊讶,连忙走到他的面前,他知道像这样德高望重,博识多才且能力高超的人物,是不能怠慢的。
“我未曾邀请是考虑到阁下难以请来,这当然可以。”
“嗯,谢谢。”伊乌尔斯恳切地望着会长,“我知道你的意思,所以来看看顽固的人怎么想。乌维卡是乖巧冷静的孩子,我很喜欢,但愿人人都希望自由的可贵,不是什么都可以做,而是强加于不合理和压迫的束缚得以摆脱。”
老者转头对着魔法师一边的人致以崇高的问候:“我知道,你们都是能够运用自然之力的菁英,然而出于人的诉求,它的能力被梦幻化,可是对活人偶就几乎致命了。请仔细想想,对这些孩子们来说,保持纯真是源自于主人,亦或者父母的殷切投入,再者才是来自外界的联系。门洛让我来这里,是想倾听他的孩子怎么想父亲。”
会长当然允诺,他点头之后,老者和乌维卡走到被扣押者的跟前,深呼吸一口气,缓缓说道:
“孩子,你是怎么想这件事的?”
“我……”阿洛比斯望着周围,直摇头。
“没事,你说吧。”
阿洛比斯眼含哀伤,但在此之前听闻鞭挞般的逆言,他当然显得麻木,只是这时候如水从岩缝中流出的情感愈发强烈,“安利尔,我不想被判给别人。如果父亲的确没有指示,按照他的性子,就会允诺我的自由。因为我从没有以‘它’而被阐述自己,我很感激,亦很想念他。但父亲已经远去,到达天堂的彼岸,我还能怎么办呢?自由本来就如此宝贵,我也是守规矩的,选择被押在这里,不是因为害怕被毁灭,而是他希望至少不会让协会难办。”
“哦,那你们听到了?”伊乌尔斯水灵灵的眼睛迅速盯着坐在高位的权贵,“蒂洛瓦大人,我在门外都听到了,我来之前,也同国王陛下说过一些话,他只是不希望做出错误的事情。您仔细想想,如果他知道阿洛比斯作为财产,为什么不直接派人将他捻到宫里?”
伯爵大人自然绞尽脑汁驳斥,“他可太狡猾了,魔法使也不是找了好一阵子才抓到他的嘛?”
阿洛比斯当即用事实还击,“不是,我是自愿到协会去的。在此之前,我去找罗艮蒂瓦小姐,向她报以哀伤的讯息。”
“的确是这样。”一旁的魔法使里歇尔回忆起当时的会面,“我和会长一同在咖啡馆品味,这小家伙来的时候,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我怕引起轰动,还特意向当场的顾客安抚和解释,之后不久就打烊了。”
“不好意思。我也能作证。”
薇若妮卡挥手向台下致意,让阿卡罗乌斯他们把目光往这里来。
“是罗艮蒂瓦小姐吗?”台下的人问。
“就是我。他在我这里住过一回,大概五六天左右,之后就突然说要走,去鲁夏镇一趟,他说要履行自己的义务。其实我很担心他,但之后又无法跟去,只能做别的事情。”薇若妮卡莞尔一笑,也透露自己的心声,“其实我认为不应该把活人偶当物品,而是伙伴,更像是长不大的孩子呢。”
“感谢公爵殿下的意见。”阿洛比斯无意间泄露在场最大的消息,“我如果能够被放出去,我就经常去您那里小歇一会,这样可以吗?”
“当然可以。”罗艮蒂瓦毫不犹豫的说。
娜莎换个法子展示她的支持,“来拉兰诺斯也可以哦~考奈蛮喜欢你的。”
“喂喂喂,谁说的?你不要想多了好吧?”紫裙陶身立马回绝,“这不代表我的想法。”
眼见局势不利于风,就让太阳匆忙下山,这是权势者典型的手段。阿波鲁瓦子爵打起哈欠,他已经没有耐心继续听从这些人嚷嚷,便收起沉默,从阶椅上挪步,“会长阁下,我看今天就到此为止吧。饥饿和疲累,使得大家的思维困顿,已经无以为继了。嗯,现在临近中午,请大家吃饭,明天再来。”
“好,那各位就散会吧。”阿卡洛乌斯摆手示意,又将他送出门,之后又再回来。
即便离去,也要保持优雅,王室代表向大家告别之后,他的拥簇者与随从也纷纷跟随离去,再之后人偶师和魔法师也相继离席。
正如潮涨潮落,流落在沙滩上的,只有一些不甚璀璨的贝壳们。
会议厅仍流落的人屈指可数,面向门外,慵懒地咀嚼另一番话语。
脚注:
[1]:诺如乌斯十字星勋章是王家语言文学会奖励王国境内富有文学素养以及哲学学识的人,特设的勋章,路易九世于Liii.1697年批准对该国家机构对学者的授勋。
[2]:《墨利乌斯信经》是祈圣教最原始的经书,经过Liii.236年最初修订得来的最初信条,Liii.455年祈圣教被纳入洛森珀戈帝国的正教管辖范围,以尼尔尼斯组织的会议决定了它在祈圣教神学的最高地位。
[3]:伊乌尔斯·马斯·德·布德夏尔(Ivourexmaesdèybroudeqare,Liii.1730-1827)大魔法师、哲学家、历史学家,曾出版过《自由的思考和实体》、《对立论》、《“分裂”的王国:双王时期的精神和弗兰格亚起源》、《洛森珀戈第一帝国腐朽史》、《自然信仰与灵力、神秘论》。由于崇高的学术地位,温和且公正的恳切作为态度,他被尊称为“Liii.18世纪珀黎嘉瑟最具智慧者”。